— 摘自 沃尔特·翁(Walter J.Ong)《口语文化与书面文化》

  • 语言的有声属性是压倒一切的,所以历史上数以万计的语言中,大约只有106种语言曾经不同程度地使用过文字或产生了文学,绝大多数的语言根本就没有文字

  • 电脑语言不是无意识产生的,而是人直接有意识地创造的。电脑语言的规则(“语法”)是被规定好以后才使用的。人类的自然语言的语法规则正好相反,它们在使用中形成,可以从习惯用法中抽象出来并且加以明确表述,但这个过程是很艰难的,而且永远不可能做得很完美.

  • 所调标准英语就是一种书面方言,记录在案的英语词汇至少有150万个, 不但它们的现存意义广为人知,而且它们难以计数的古义也为人所了解。与此相反,纯粹的口语方言一般只有几千个词,口语方言使用者对词汇语义的历史浑然不知。

  • 所谓“阅读”文本就是把它转化为语音—或朗朗发声,或在想象中发声,读得慢时以音节为单位发声,读得快时则大致是一掠而过,高科技文化中的阅读常常是快速的阅读。文字无论如何无法摆脱口语文化。

  • 我们不妨把文字称为“次生模仿系统”(secondary modeling system)。这个系统依靠一个先在的原生系统,即有声语言。在没有文字的情况下,口语表达是能够存在的,而且从历史上来看,口语多半是在没有文字的情况下出现的;反过来,文字绝不可能离开口语文化而存在

  • 如果没有书写和阅读,对现象进行抽象、排序、分类和解释的考察是不可能的,对书面表述的真理进行这样的考察也是不可能的。原生口语文化里的人虽然没有接触过任何文字,但他们学到很多东西,具有了不起的智慧,并且能够运用自己的智慧,然而他们并不从事任何“研究” (study)

  • 凭借文字实现口语的内化之后,严格意义上的长时段的序列分析就具有了可能性;

  • 口语和意识不能分离;在人类意识形成的初期,早在文字出现之前,口语就使我们神往,激发我们认真地反思自身。世界各地的格言警语充满了这样的智慧,反映了人们对这种现象的认识;它们注意到天然言语的形式、力量和美丽,也注意到它的危险。文字诞生以后,口语的魅力有增无减:千百年来,口语始终具有无穷的魅力。

  • 作为修辞研究对象的讲演不可能是原原本本的正在说出口的话,因为话一出口,就荡然无存,不可能再加工。修辞“研究”的东西必然是文字记录下来的文本,这些文本都是在说完之后追记的

  • 有一个词叫 Literature,基本意思是“书写的东西”拉丁语对应词是 literatura,其词根是 litera,即字母)

  • 所有的概念都有一个特点:永远承载它们起源时的意义

  • Text 的词根意义是“编织”(weave)

  • 即使在口语环境里,说话也常常被设想成编织或缝纫

  • 口语文化必然产生富有表现力和魅力的语言感果,而且这样的威果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和人性价值。

  • 书面文化(literacy)是绝对必需的条件,不但是科学发展之必需,而且是历史和哲学发展之必需,是明白理解文学艺术之必需,实际上还是阐释语言(含口语)之必需

  • 如果进入令人激动的书面文化世界,他们就会失去过去口语世界里许多既令人激动又令人依恋的东西。无可奈何,先死而后生,这是我们必须接受的生存之道

  • 显而易见,凡是按韵律创作的时候,韵律的需要都以这样那样的方式决定语词的选择。不过一般人往往将妥帖的韵律设想为神来之语,它们在诗人的想象里流畅自如,在很大程度上是无法预测的,只能与“天才”挂钩(所谓天才,本质上是难以名状的能力)

  • 《诗歌进阶》这本书摘录了古典拉丁文诗歌的语汇,标明其中的长短音节,以方便学童挑选韵律上恰当的词语。借助这本书,初试身手的学童可以拼凑诗歌,就像他们玩积木块的时候可以干装配工、钢筋工、补锅匠的工作一样。诗歌的总体结构可以是学童自己的创作,但诗歌构件在他尚未出生时就已经有了

  • 也许他是天生的“天才”,没有经历过羽毛未丰的学习期,他是一只孵化出壳就能够振翅飞翔的异鸟

  • 荷马时代的希腊人之所以看重陈词,那是因为不仅诗人而且整个口语知识界或思想界都依靠这样的套语来构建思想。在一种口语文化里,已经获得的知识必须要经常重述,否则就会被人遗忘:固化的、套语式的思维模式是智薏和有效管理之必需

  • 柏拉图为之奋斗的整个哲学思想完全依靠文字,尽管如此,柏拉图在《斐德罗篇》(Phaedrus)和《书筒七》(Seventh Letter) 中以认真的态度对文字表达了保留意见,认为文字以机械的、没有人情味的方式加工知识,不回应问题,损害记忆。

  • 套语式风格不仅是诗歌的标志,而且在一切原生口语文化里,这种风格或多或少也是思想和表达的标记。

  • 柏拉图把诗人排除在他理想的共和国之外,这是因为他排斥质朴的聚合式、意合式、口语式的思维方式。荷马史诗使这种质朴的思维方式永世长存柏拉图却反其道而行之,他喜欢深人分析和解剖这个世界,分析和解剖思想本身这随着拼音字母表在希腊精神里的内化而成为可能

  • 有些读者可能会觉得他太过于伶牙俐齿,但他的言论常常具有深刻的感知力。

  • 口语词仅仅是发生的事情,是事件

  • 人的一切感觉都是在时间里发生的,但声音和时间的关系特殊,不像其他的感觉那样能被时间记录下来。声音的存在仅仅体现在它走向不存在的过程中。声音不仅仅会消亡,从本质上说,声音是转瞬即逝的。而且人也会感觉到声音是转瞬即逝的。我说“永恒”(permanence)这个词的过產中,说到第二个音节“-nence”的时候,第一个音节“perma-”已经荡然无存,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 可如果我拦截了声音的运动,我就不再拥有任何东西,只剩下沉寂,什么声音也没有。一切感觉都发生在时间之中,声音之外的其他一切感觉都不会以这种方式完全排斥一个试图把握的动作,排斥稳定的状态。视觉可以记录运动,也能够记录静止的状态。但实际上,视觉更喜欢静止的状态。这是因为我们仔细观看某物时,我们喜欢它静止不动。我们常常把运动分解为一个个的静照,以便更好地了解运动为何物。声音则没有与静照对应的状态。一切示波图都是寂静的,它们存在于声音世界之外

  • 口语民族认为语词具有强大的力量,这是常见的情况,或许还是全世界普遍的情况

  • 口语民族认为,名称(一种语词)能够对事物施加影响

  • 懂书面文化和印刷文化的人往往把名称当作标签,他们把它想象成粘贴在事物上的文字标签或印刷品标签

  • 口语文化如何且为何能够以有组织的方式构建知识?

  • 在原生口语文化里,为了有效地保存和再现仔细说出来的思想,你必须要用有助于记忆的模式来思考问题,而且这种思维模式必须有利于迅速用口语再现。在思想形成的过程中,你的语言必然有很强的节奏感和平衡的模式,必然有重复和对仗的形式。必然有头韵和准押的特征:你必然用许多别称或其他的套语,必然用标准的主题环壤(议事会、餐饮斗,有神助的英雄等等):你必然用大量的箴言,这些箴言必然是人们经常听见因而能够立刻唤起记忆,它们以重复的模式引人注意、便于回忆;你还必须用其辅助记忆的形式。严肃的思想和记忆的系统紧紧地纠缠在一起。对记忆术的需要甚至能够决定你使用的句法

  • (长时期基于口语的思想表达,即使并非诗歌,往往也极富节奏,因为节奏有利于回忆,即使从生理上看也是如此

  • 在口语文化里,即使有可能用非套语、非格式化、非记忆术的语汇思考问题,那这纯粹是浪费时间,因为这样的思维一旦结束,就再也不可能得到有效的恢复,这和借助文字的思维截然不同。这不可能是持久的知识,只能是稍纵即逝的思想,无论它是多么复杂。

  • 当然,一切表达法和一切思想都存在一定程度的公式化,因内每一个语词和语词传达的每一个概念都是一种公式,都是加工经验数据的固定方式,都决定着经验和思维的结合方式,都成为一种辅助记忆的手段工把经验转换(意味着有一点变化,而不是失真)为语词有助于回忆

  • 仁语结构常注意语言的实用性(方便说话人一用学家约尔•谢尔彻[Sherzer 1974]研究巴拿马的库纳人[Cuna]在公共场所的段演说,发现听者未必十分明白其中的意思)。相反,文字结构更加注重句法(话语本身的组织)

  • 口语语境围绕口头话语展开,有助于确定话语的意义, 从而使其能继在一定程度上不依赖语法

  • 口语文化里的传统表达法不能废弃:它们来之不易,是世世代代的积累,头脑之外又没有它们的栖身之所。所以,士兵勇敢、公主美丽、橡木坚韧这样的套语才千秋万代流传下来

  • 文字用脑子以外的文本把“思路”确定下来

  • 阅读时的脑子专注于向前推进,因为它要回顾的东西静悄悄地呆在脑子以外,总是以点点滴滴的形式印制在书页上。在口头话语中,情况却截然不同:脑子以外没有你能够回顾的东西,因为话语说出口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 既然冗余是口语文化里思维和说话的特点,所以在深刻的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冗余自然而然是思维和言语的伴生物,而不是罕见的线性结构。线性的或分析思维和言语是比较少见的,它们是人为的东西,是文字技术的产物。冗余的大规模消除需要有一种抹掉时间差别的技术,这就是文字,文字给心灵施压,防止其表陷入比较自然的语言模式。心灵之所以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对付文字的压力,那是因为书写大约是说话速度的十分之一(Chafe 1982)。书写是手工活,是一个慢速的过程. 写的时候,脑子被迫陷入慢速运转的模式,于是就有机会干预和重组比较正常的冗余过程

  • 面对大庭广众讲演的物质环境也使得冗余受人欢迎,事实上讲演的冗余比大多数情况下会话的冗余更加突出。听众多的时候,并非人人都能够听清楚讲讲演者的每个词,就连最简单的音响效果也成为问题。讲演者重复同样的话或对等的类似的话,且重复两三次,是有好处的。如果你没有听见“不仅”,你可以从“而且”断出漏掉的意思。在电子扩音设备把音响效果的问题降低到最低限度之前,公共讲演始终保存着悠久的冗余传统

  • 说话的时候,短暂的停顿可能会收到一定的效果,但犹疑踟蹰却恰恰相反。由此可见,尽力用艺术手法重复说过的话是比较可取的,这要比完全停下来搜寻下一个念头效果好

  • 在原生口语文化里,如果观念化的知识不用口诵的办法重复,很快就会消亡,所以口语文化里的人必然花费很大的精力,反复吟诵世世代代辛辛苦苦学到的东西。这就需要确立一种高度传统或保守的心态,因而这样的心态抑制思想试验,自然就理所当然了。知识来之不易、非常珍贵,所以社会就非常尊重阅历丰富的老人,他们对保存知识负有特殊的责任,他们熟悉并能讲述祖辈传下来的古老故事。文字把知识储存在头脑之外,使能够重述历史的贤明老人的地位降格,于是,社会就向比较年轻的新知识的发现者倾斜。印刷术在这方面的作用更进一步。

  • 文字通过担负承载知识的传统功能,把头脑从记忆的任务中解放出来,于是头脑方能转向思辨的新任务

  • 口语文化并不乏自己特有的创新。其叙事创新并不表现为编造新故事,而是表现为叙事者确保此时此刻与听众的互动—每一次讲故事的时候,讲故事的人都必须因时制宜、因地制宜、因人制宜。在口语文化里,听众必须被调动起来作出回应,而且常常是热情的回应。另一方面,讲故事的人又给老故事引入新成分(Goody 1977,Pp. 29-30)。在口语传统中,神话故事重复的次数越多,它们小小的变异就越多,故事可以反复讲下去,以至无穷

  • 人们展现它们面貌时总是使它们符合祖先的传统

  • 繁复、抽象的范畴仲赖文字给知识提供结构,使之和实际的生活经验拉开距离离。口语文化里没有这样的范畴,所以口语文化在使知识概念化、用口语表达一切知识时,不得不多多少少地贴近人生世界,以便使陌生的客观世界近似于更为即时的、人们熟悉的、人际互动的世界。书面文化能够使人疏远,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能够使人失去自然的天性,把人变为贴上甲乙丙了标签的物体

  • 口语文化中几乎不存在脱离人的活动的统计数字或事实

  • 手艺是通过学徒见习学会的(即使在高科技文化里,大体也是这样的情况)。所谓的师徒传承主要靠观察和实践,师傅会将口授减少到最低限度。对航海操作之类的技能的最大限度的口授在荷马时代的文化里极其重要;即使这样的口授也根本不是抽象的指南类描述

  • 。抽象的描绘嵌人到故事里,展现的是对行为的具体指令或对具体行为的具体描述

  • 在原生口语文化里,很少有人把关于技能的知识当作抽象、自足的资料库来保存。

  • 在口语文化里,谚语和迷语不仅仅是用来储存知识的,而且是用来和他人舌战斗智的:一句谚语、一个谜语就是对听者的挑战,要他们用一个更加恰当的或者完全相反的谚语或谜语来超过它

  • 世界各地的口语社会都有一个标准的习俗:对骂

  • 这种骂娘不是真斗,而是一种艺术形式,和其他文化里高度程式化的舌战是一样的

  • 对暴力的热心描绘常常是口传故事的显著特征

  • 疾病和灾难总是有原因的,既然如此,那就可以设想,它们不是由物质原因引起的,而是由别人比如巫师、巫婆的恶意引起的,于是人与人的敌对就加剧了

  • 口头传统反映的是社会当前的文化价值,烹中不存在清谈过去的好奇心,

  • 一切概念性思维都有一定程度的抽象性。所以,非常具体的“树”这个词并不是指一棵“具体的”树,而仅仅是一种抽象,是从个体的、可以感知的实在中抽取和剥离出来的抽象概念。

  • 口语文化往往把概念放进情景的、操作性的框架里,这些框架只有最低限度的抽象性,就是说它们贴近活生生的人生世界

  • 前苏格拉底时代的希腊人用可操作的方式构想公正,而不是用比较正式的概念去构想。

  • 文盲(口语)受访者辨认几何图形的方式是用物体的名字来给它们命名,绝不会把它们称为圆形、正方形等等。于是,圆形就叫做盘子、木桶、手表、月亮;正方形就叫做镜子、房门、房子、晒杏仁的木板。卢利亚的受访者把调查人设计的图案当作熟悉的真实物体的代表。他们绝不会和抽象的圆形或正方形打交道,而是和具象的客体打交道

  • 一组画表现的物体是铁锤、锯子、圆木、斧头。文盲始终不会用分类词语(三种是工具,圆木不是工具)来考虑这些画,而是用实际的情景来考虑问题,这就是所谓“情景式思维”(situational thinking)——他们根本就不会留意“工具”这种分类,不会想到适用于其中三张画而不适用于圆木那张画的那种分类。如果你是工匠,用工具做工,看见一段圆木时,你就想用工具加工圆木,而不会有了工具却不用——有些奇怪的智力游戏才这样做。一位25 岁不识字的农夫说:“它们都一样。锯子锯木头,斧头砍木头。如果要扔掉其中的一件东西,我就扔掉斧头。斧头干木工活不如锯子好”(1976,p.56)。当调查人告诉他铁锤、锯子和斧头都是工具时,他不接受这种类别概念,而是坚持情景式思维,说:“对呀,但即使我们有工具,我们还是要用木头—否则我们什么也不能修建”(同上)

  • 他们相信,情景式思维之外的其他思维即范畴式思维既不重要, 又枯燥无味,而且是鸡毛蒜皮的东西

  • 在卢利亚的调查里,即使请受访者给最具象的事物下定义,也会遭到抵制。“请给我解释什么是一棵树。”“我为什么要解释?人人都知道什么是一棵树,他们不需要我告诉他们什么是一棵树。”这是一位不识字的22 岁农夫的回答(1976,P.86)。比较而言,真实的生活环境远远比定义更令人满意,为什么还要搞什么定义呢?这位农夫基本上是正确的。你没有办法批驳原生口语文化

  • 卢利亚调查的文盲难以进行自我分析。自我分析需要在一定程度上毁掉情景式思维。它需要把自我分离出来,而对每个人来说,整个的现实世界都在围绕自我旋转;它需要迁移情景的中心,让自我成为中心,以便能够对自己进行考察和描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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