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语文化与书面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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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自 沃尔特·翁(Walter J.Ong)《口语文化与书面文化》(Orality and literacy), 来自 Dynamicland 的推荐书单
“读过这本书之后, 你理解的文学将不再是原来的文学, 你也不会再是原来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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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的有声属性是压倒一切的,所以历史上数以万计的语言中,大约只有106种语言曾经不同程度地使用过文字或产生了文学,绝大多数的语言根本就没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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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脑语言不是无意识产生的,而是人直接有意识地创造的。电脑语言的规则(“语法”)是被规定好以后才使用的。人类的自然语言的语法规则正好相反,它们在使用中形成,可以从习惯用法中抽象出来并且加以明确表述,但这个过程是很艰难的,而且永远不可能做得很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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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调标准英语就是一种书面方言,记录在案的英语词汇至少有150万个, 不但它们的现存意义广为人知,而且它们难以计数的古义也为人所了解。与此相反,纯粹的口语方言一般只有几千个词,口语方言使用者对词汇语义的历史浑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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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阅读”文本就是把它转化为语音—或朗朗发声,或在想象中发声,读得慢时以音节为单位发声,读得快时则大致是一掠而过,高科技文化中的阅读常常是快速的阅读。文字无论如何无法摆脱口语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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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妨把文字称为“次生模仿系统”(secondary modeling system)。这个系统依靠一个先在的原生系统,即有声语言。在没有文字的情况下,口语表达是能够存在的,而且从历史上来看,口语多半是在没有文字的情况下出现的;反过来,文字绝不可能离开口语文化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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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书写和阅读,对现象进行抽象、排序、分类和解释的考察是不可能的,对书面表述的真理进行这样的考察也是不可能的。原生口语文化里的人虽然没有接触过任何文字,但他们学到很多东西,具有了不起的智慧,并且能够运用自己的智慧,然而他们并不从事任何“研究” (stu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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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借文字实现口语的内化之后,严格意义上的长时段的序列分析就具有了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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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语和意识不能分离;在人类意识形成的初期,早在文字出现之前,口语就使我们神往,激发我们认真地反思自身。世界各地的格言警语充满了这样的智慧,反映了人们对这种现象的认识;它们注意到天然言语的形式、力量和美丽,也注意到它的危险。文字诞生以后,口语的魅力有增无减:千百年来,口语始终具有无穷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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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修辞研究对象的讲演不可能是原原本本的正在说出口的话,因为话一出口,就荡然无存,不可能再加工。修辞“研究”的东西必然是文字记录下来的文本,这些文本都是在说完之后追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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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词叫 Literature,基本意思是“书写的东西”拉丁语对应词是 literatura,其词根是 litera,即字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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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概念都有一个特点:永远承载它们起源时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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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xt 的词根意义是“编织”(wea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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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在口语环境里,说话也常常被设想成编织或缝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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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语文化必然产生富有表现力和魅力的语言感果,而且这样的威果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和人性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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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面文化(literacy)是绝对必需的条件,不但是科学发展之必需,而且是历史和哲学发展之必需,是明白理解文学艺术之必需,实际上还是阐释语言(含口语)之必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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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进入令人激动的书面文化世界,他们就会失去过去口语世界里许多既令人激动又令人依恋的东西。无可奈何,先死而后生,这是我们必须接受的生存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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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而易见,凡是按韵律创作的时候,韵律的需要都以这样那样的方式决定语词的选择。不过一般人往往将妥帖的韵律设想为神来之语,它们在诗人的想象里流畅自如,在很大程度上是无法预测的,只能与“天才”挂钩(所谓天才,本质上是难以名状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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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进阶》这本书摘录了古典拉丁文诗歌的语汇,标明其中的长短音节,以方便学童挑选韵律上恰当的词语。借助这本书,初试身手的学童可以拼凑诗歌,就像他们玩积木块的时候可以干装配工、钢筋工、补锅匠的工作一样。诗歌的总体结构可以是学童自己的创作,但诗歌构件在他尚未出生时就已经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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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他是天生的“天才”,没有经历过羽毛未丰的学习期,他是一只孵化出壳就能够振翅飞翔的异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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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马时代的希腊人之所以看重陈词,那是因为不仅诗人而且整个口语知识界或思想界都依靠这样的套语来构建思想。在一种口语文化里,已经获得的知识必须要经常重述,否则就会被人遗忘:固化的、套语式的思维模式是智薏和有效管理之必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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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图为之奋斗的整个哲学思想完全依靠文字,尽管如此,柏拉图在《斐德罗篇》(Phaedrus)和《书筒七》(Seventh Letter) 中以认真的态度对文字表达了保留意见,认为文字以机械的、没有人情味的方式加工知识,不回应问题,损害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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套语式风格不仅是诗歌的标志,而且在一切原生口语文化里,这种风格或多或少也是思想和表达的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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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图把诗人排除在他理想的共和国之外,这是因为他排斥质朴的聚合式、意合式、口语式的思维方式。荷马史诗使这种质朴的思维方式永世长存柏拉图却反其道而行之,他喜欢深人分析和解剖这个世界,分析和解剖思想本身这随着拼音字母表在希腊精神里的内化而成为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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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读者可能会觉得他太过于伶牙俐齿,但他的言论常常具有深刻的感知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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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语词仅仅是发生的事情,是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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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切感觉都是在时间里发生的,但声音和时间的关系特殊,不像其他的感觉那样能被时间记录下来。声音的存在仅仅体现在它走向不存在的过程中。声音不仅仅会消亡,从本质上说,声音是转瞬即逝的。而且人也会感觉到声音是转瞬即逝的。我说“永恒”(permanence)这个词的过產中,说到第二个音节“-nence”的时候,第一个音节“perma-”已经荡然无存,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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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如果我拦截了声音的运动,我就不再拥有任何东西,只剩下沉寂,什么声音也没有。一切感觉都发生在时间之中,声音之外的其他一切感觉都不会以这种方式完全排斥一个试图把握的动作,排斥稳定的状态。视觉可以记录运动,也能够记录静止的状态。但实际上,视觉更喜欢静止的状态。这是因为我们仔细观看某物时,我们喜欢它静止不动。我们常常把运动分解为一个个的静照,以便更好地了解运动为何物。声音则没有与静照对应的状态。一切示波图都是寂静的,它们存在于声音世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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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语民族认为语词具有强大的力量,这是常见的情况,或许还是全世界普遍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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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语民族认为,名称(一种语词)能够对事物施加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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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书面文化和印刷文化的人往往把名称当作标签,他们把它想象成粘贴在事物上的文字标签或印刷品标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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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语文化如何且为何能够以有组织的方式构建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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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原生口语文化里,为了有效地保存和再现仔细说出来的思想,你必须要用有助于记忆的模式来思考问题,而且这种思维模式必须有利于迅速用口语再现。在思想形成的过程中,你的语言必然有很强的节奏感和平衡的模式,必然有重复和对仗的形式。必然有头韵和准押的特征:你必然用许多别称或其他的套语,必然用标准的主题环壤(议事会、餐饮斗,有神助的英雄等等):你必然用大量的箴言,这些箴言必然是人们经常听见因而能够立刻唤起记忆,它们以重复的模式引人注意、便于回忆;你还必须用其辅助记忆的形式。严肃的思想和记忆的系统紧紧地纠缠在一起。对记忆术的需要甚至能够决定你使用的句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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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时期基于口语的思想表达,即使并非诗歌,往往也极富节奏,因为节奏有利于回忆,即使从生理上看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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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口语文化里,即使有可能用非套语、非格式化、非记忆术的语汇思考问题,那这纯粹是浪费时间,因为这样的思维一旦结束,就再也不可能得到有效的恢复,这和借助文字的思维截然不同。这不可能是持久的知识,只能是稍纵即逝的思想,无论它是多么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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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一切表达法和一切思想都存在一定程度的公式化,因内每一个语词和语词传达的每一个概念都是一种公式,都是加工经验数据的固定方式,都决定着经验和思维的结合方式,都成为一种辅助记忆的手段工把经验转换(意味着有一点变化,而不是失真)为语词有助于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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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语结构常注意语言的实用性(方便说话人一用学家约尔•谢尔彻[Sherzer 1974]研究巴拿马的库纳人[Cuna]在公共场所的段演说,发现听者未必十分明白其中的意思)。相反,文字结构更加注重句法(话语本身的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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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语语境围绕口头话语展开,有助于确定话语的意义, 从而使其能继在一定程度上不依赖语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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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语文化里的传统表达法不能废弃:它们来之不易,是世世代代的积累,头脑之外又没有它们的栖身之所。所以,士兵勇敢、公主美丽、橡木坚韧这样的套语才千秋万代流传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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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用脑子以外的文本把“思路”确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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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时的脑子专注于向前推进,因为它要回顾的东西静悄悄地呆在脑子以外,总是以点点滴滴的形式印制在书页上。在口头话语中,情况却截然不同:脑子以外没有你能够回顾的东西,因为话语说出口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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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冗余是口语文化里思维和说话的特点,所以在深刻的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冗余自然而然是思维和言语的伴生物,而不是罕见的线性结构。线性的或分析思维和言语是比较少见的,它们是人为的东西,是文字技术的产物。冗余的大规模消除需要有一种抹掉时间差别的技术,这就是文字,文字给心灵施压,防止其表陷入比较自然的语言模式。心灵之所以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对付文字的压力,那是因为书写大约是说话速度的十分之一(Chafe 1982)。书写是手工活,是一个慢速的过程. 写的时候,脑子被迫陷入慢速运转的模式,于是就有机会干预和重组比较正常的冗余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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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大庭广众讲演的物质环境也使得冗余受人欢迎,事实上讲演的冗余比大多数情况下会话的冗余更加突出。听众多的时候,并非人人都能够听清楚讲讲演者的每个词,就连最简单的音响效果也成为问题。讲演者重复同样的话或对等的类似的话,且重复两三次,是有好处的。如果你没有听见“不仅”,你可以从“而且”断出漏掉的意思。在电子扩音设备把音响效果的问题降低到最低限度之前,公共讲演始终保存着悠久的冗余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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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的时候,短暂的停顿可能会收到一定的效果,但犹疑踟蹰却恰恰相反。由此可见,尽力用艺术手法重复说过的话是比较可取的,这要比完全停下来搜寻下一个念头效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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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原生口语文化里,如果观念化的知识不用口诵的办法重复,很快就会消亡,所以口语文化里的人必然花费很大的精力,反复吟诵世世代代辛辛苦苦学到的东西。这就需要确立一种高度传统或保守的心态,因而这样的心态抑制思想试验,自然就理所当然了。知识来之不易、非常珍贵,所以社会就非常尊重阅历丰富的老人,他们对保存知识负有特殊的责任,他们熟悉并能讲述祖辈传下来的古老故事。文字把知识储存在头脑之外,使能够重述历史的贤明老人的地位降格,于是,社会就向比较年轻的新知识的发现者倾斜。印刷术在这方面的作用更进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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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通过担负承载知识的传统功能,把头脑从记忆的任务中解放出来,于是头脑方能转向思辨的新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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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语文化并不乏自己特有的创新。其叙事创新并不表现为编造新故事,而是表现为叙事者确保此时此刻与听众的互动—每一次讲故事的时候,讲故事的人都必须因时制宜、因地制宜、因人制宜。在口语文化里,听众必须被调动起来作出回应,而且常常是热情的回应。另一方面,讲故事的人又给老故事引入新成分(Goody 1977,Pp. 29-30)。在口语传统中,神话故事重复的次数越多,它们小小的变异就越多,故事可以反复讲下去,以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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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展现它们面貌时总是使它们符合祖先的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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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复、抽象的范畴仲赖文字给知识提供结构,使之和实际的生活经验拉开距离离。口语文化里没有这样的范畴,所以口语文化在使知识概念化、用口语表达一切知识时,不得不多多少少地贴近人生世界,以便使陌生的客观世界近似于更为即时的、人们熟悉的、人际互动的世界。书面文化能够使人疏远,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能够使人失去自然的天性,把人变为贴上甲乙丙了标签的物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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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语文化中几乎不存在脱离人的活动的统计数字或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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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艺是通过学徒见习学会的(即使在高科技文化里,大体也是这样的情况)。所谓的师徒传承主要靠观察和实践,师傅会将口授减少到最低限度。对航海操作之类的技能的最大限度的口授在荷马时代的文化里极其重要;即使这样的口授也根本不是抽象的指南类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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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象的描绘嵌人到故事里,展现的是对行为的具体指令或对具体行为的具体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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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原生口语文化里,很少有人把关于技能的知识当作抽象、自足的资料库来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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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口语文化里,谚语和迷语不仅仅是用来储存知识的,而且是用来和他人舌战斗智的:一句谚语、一个谜语就是对听者的挑战,要他们用一个更加恰当的或者完全相反的谚语或谜语来超过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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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各地的口语社会都有一个标准的习俗:对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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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骂娘不是真斗,而是一种艺术形式,和其他文化里高度程式化的舌战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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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暴力的热心描绘常常是口传故事的显著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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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病和灾难总是有原因的,既然如此,那就可以设想,它们不是由物质原因引起的,而是由别人比如巫师、巫婆的恶意引起的,于是人与人的敌对就加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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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头传统反映的是社会当前的文化价值,烹中不存在清谈过去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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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概念性思维都有一定程度的抽象性。所以,非常具体的“树”这个词并不是指一棵“具体的”树,而仅仅是一种抽象,是从个体的、可以感知的实在中抽取和剥离出来的抽象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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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语文化往往把概念放进情景的、操作性的框架里,这些框架只有最低限度的抽象性,就是说它们贴近活生生的人生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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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苏格拉底时代的希腊人用可操作的方式构想公正,而不是用比较正式的概念去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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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盲(口语)受访者辨认几何图形的方式是用物体的名字来给它们命名,绝不会把它们称为圆形、正方形等等。于是,圆形就叫做盘子、木桶、手表、月亮;正方形就叫做镜子、房门、房子、晒杏仁的木板。卢利亚的受访者把调查人设计的图案当作熟悉的真实物体的代表。他们绝不会和抽象的圆形或正方形打交道,而是和具象的客体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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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组画表现的物体是铁锤、锯子、圆木、斧头。文盲始终不会用分类词语(三种是工具,圆木不是工具)来考虑这些画,而是用实际的情景来考虑问题,这就是所谓“情景式思维”(situational thinking)——他们根本就不会留意“工具”这种分类,不会想到适用于其中三张画而不适用于圆木那张画的那种分类。如果你是工匠,用工具做工,看见一段圆木时,你就想用工具加工圆木,而不会有了工具却不用——有些奇怪的智力游戏才这样做。一位25 岁不识字的农夫说:“它们都一样。锯子锯木头,斧头砍木头。如果要扔掉其中的一件东西,我就扔掉斧头。斧头干木工活不如锯子好”(1976,p.56)。当调查人告诉他铁锤、锯子和斧头都是工具时,他不接受这种类别概念,而是坚持情景式思维,说:“对呀,但即使我们有工具,我们还是要用木头—否则我们什么也不能修建”(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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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相信,情景式思维之外的其他思维即范畴式思维既不重要, 又枯燥无味,而且是鸡毛蒜皮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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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卢利亚的调查里,即使请受访者给最具象的事物下定义,也会遭到抵制。“请给我解释什么是一棵树。”“我为什么要解释?人人都知道什么是一棵树,他们不需要我告诉他们什么是一棵树。”这是一位不识字的22 岁农夫的回答(1976,P.86)。比较而言,真实的生活环境远远比定义更令人满意,为什么还要搞什么定义呢?这位农夫基本上是正确的。你没有办法批驳原生口语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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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利亚调查的文盲难以进行自我分析。自我分析需要在一定程度上毁掉情景式思维。它需要把自我分离出来,而对每个人来说,整个的现实世界都在围绕自我旋转;它需要迁移情景的中心,让自我成为中心,以便能够对自己进行考察和描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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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位农夫,36岁,调查者问他是哪种人,他的回答令人感动,率真而有人情味:“我能够对自己的心说什么话呢?我怎么能够谈自己的脾气呢?你得问别人,他们能够告诉你我是什么人。我自己什么也不能说。” 对个人的判断依赖于外部,而不是来自于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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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语文化根本成不能对付几何图形、抽象分类、形式逻辑推理、下定义之类的东西,更不用说详细描绘、自我分析之类的东西,因为这些东西并不仅仅是思维本身的产物,而是文本形成的思维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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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方,就在几代人之前,实际的教学情况是要求学生在课堂上“背诵”,也就是说,他们要记住老师讲课的内容和课本内容,并作出口头回应(老师的讲授用套语,这就是口语文化遗产)。在世界大多数地方,今天可能还在用这样的教学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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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口语文化的人或口语文化遗存比较多的人自然会作出这样的回应;对表面上漫不经心的同题,他们不会就问题本身作出回答,而是尝试评估总体上像谈语一样的语境(口语文化的头脑倾向于整体思维):他为什么回我这个傻乎乎的回题?他想要干什么(亦见 OnB 1978.P.4)“什么是树?”他和大家一样,看见过成干上万的树呀,他真的想要我回答吗?我能够猜谜,但这个问题不是谜语呀。是游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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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必须经过个人内化之后,才能够对思维产生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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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在世的南斯拉夫叙事诗人都是文盲,实际上所有比较优秀的吟诵诗人都是文盲。学习读书写字会使口头诗人失去创造能力。洛德发现:读写能力在脑子里产生一个文本的观念,而这个观念对叙事起控制的作用,干扰口头创作的过程;口头创作的过程和文本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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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的创新并不表现为引进新的素材,而是根据每个诗人、情景和听众的情况把传统的材料加以恰当的发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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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吟游诗人非凡的记忆力令人惊叹,但这样的功夫和背课文那种本事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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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我有一位小不点儿侄女凯茜,显然还处在沉浸在口语文化心态的年纪(当然,周围的书面文化已经滲透到她的脑子里)。我给她讲“三只小猪”(The Three Little Pigs)的故事:“小猪喘呀喘,喘呀喘,喘呀喘。”凯茜不喜欢我用的套语。她会讲这个故事,而我的套语不是她想听的。她撅着嘴,老大的不高兴,说“小猪喘呀喘,喘呀喘,气呀气得喘”。我按照她的要求做了修正,这就是顺从听众的要求,口语传承的叙述者常常不得不做这样的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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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东的商务是一系列语言(体姿)的攻防,一场彬彬有礼的决斗,一场智慧的较量,一次口语对抗的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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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些方面,原生口语文化养成的人格结构更加偏向社群性和外向性,不像书面文化人那样偏向于内省口语交流使人实现群体团结;而书写和阅读是孤零零的个人活动,使人的心智回归自身。老师对全班讲课时,他感觉师生是一个关系密切的群体,学生也会有这样的感觉;而老师叫学生默读课文时,班级这个整体就不复存在,因为每个人都退居于他个人隐秘的生命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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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文断字者常常退居于精神上的梦幻世界(精神分裂的、幻觉式的系统化),表现出与环境的脱离。与此相反,口语文化人精神分裂症的倾向表现为极端的外部混乱,常常导致极端的暴力行为,包括对自己和他人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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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heary)的人物最有助于口头记忆,他们是纪念碑式的、值得纪念的)人物,一般是公众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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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色彩的人物不可能在口头记忆中保存下来。为了确保人物的厚重和易于记忆,英雄人物往往是类别分明的:贤明的内新特、暴怒的网喀琉斯、多谋的奥德修斯、无所不能的姆温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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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书面文化的日语文化遗存里。同样的记忆或诗歌的体系仍然起作用。比如,在给儿童讲童话故事时,极其天真的小红帽、深不可测而凶恶的大灰狼、高得难以想象的豆秆和攀缘豆秆登天的杰克 – 非人的形象也具有英雄的品格。 希异的想象在这里有助于记忆,独眼龙比双眼怪兽容易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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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口语诗歌的体系里,记忆上的实用性是必要的条件。无论其他力量是否存在,如果没有适当的语言记忆手段,形象就难以保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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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与后继的印刷文化逐渐改变了口语诗歌那种结构,与此同时,叙事越来越少地建立在“厚重”的形象上。印刷术间世三百年后,叙事就可以在平凡的人生世界里自如地展开了,典型的例子是小说。在小说里,取代英雄的最终甚至是反英雄;反英雄不再英勇地面对敌人,反而经常掉头逃跑,约翰•厄普代克(John Up-dike)②的小说《兔子,跑吧》(Rabbit Run)里的主人公即为一例。英勇而非凡的人物在口语世界里的特定作用是组织知识。有文字协助记忆、掌握信息之后,尤其是有了印刷物之后,你不再需要用古老意义上的英雄去动用以故事形式存在的知识。这种情况和人们推定的“理想失落”(loss of ideals)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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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根到底,认知不是一种分割的现象,而是一种整合的现象,是追求和谐。没有和谐这个内在的条件,精神健康就会受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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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刷术普及之后,人们有了大量看印制地图的经验,才会把宇宙或“世界”想象成平摊在眼前的东西,像现代地图、广阔的平面或许多平面组成的东西(视觉展示平面),才会把宇宙看成是随时等待人去“探索”的对象。古代的口语世界不了解“探险家”,虽然它接触过许多行路人、旅行者、航海人、冒险者和朝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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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主导的言语体系和累积的(和诸的)的倾向是协调的,它不会和分析的、解剖的倾向协调;分析的、解剖的倾向和切割而成、以视觉形象展现的语词同时产生:现觉是解剖式的感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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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语词具有声音的物质属性,它始于人体内部,使人能够互相展示意识分明的内部人格,使人得以为人,使人组成关系密切的群体。一个人向听众说话时,听讲的人一般就成为一个整体,不仅自己结为一个整体,而且和说话人也结为一个多体。如果讲话人发文字材料请听众阅读,听众就成为读者,每个读者就进入他个人的阅读世界,于是,听众这个整体就被粉碎了,只有等到讲话人再次说话时,破碎的世界才能够恢复为一个整体。文字和印刷使人分离为个体。英语里没有和“听众(audience)对应的“读众”这个集合名词,也没有这个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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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拜仪式上是要朗诵《圣经》的,因为基督徒心中的上帝总是在对人“说话”,而不是在给人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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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语词的书面或视觉表征并不是真正的语词,而是语词的“次生模仿系统”(比较 Lotman 1977。思根栖唇在育语里,而不是在书面文本里 文本之所以能够获得意义,那是因为视觉待号指向了有本词的世界。读者在这页书上看见的文字并不是其实的语词,而是编码的符号,读者调动意识来唤起这个词,以真实或想象的发音来使之复活。除非书面文本被人有意识地用作有声词的提示,除非它被当作真实或想象、直接或间接的提示,否则书面文本只不过是纸面上的记号(marks)而已,它是不可能成为真正的符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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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词 signum衍生出今天的“sign”,其原意是罗马军团高举的用作视觉识别的战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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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至欧洲文艺复兴时期,饱读诗书的炼金术士给他们的瓶瓶罐罐、箱箱柜柜贴标签时,仍然使用图像,比如黄道的各种标记,而非手写的名字;店主给商店命名时也往往使用图像,比如客栈用常春藤、理发店用转动的红白条纹桂、典当铺用悬挂的三个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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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是在时间流动里发生的事件,而“时间阔步向前”,绝不懈怠,不会停顿,不会被分割。如果我们用年历或时钟来表现时间,表面上看时间似乎是被我们驯服了,因为时间息对被分割成了分离的、互为邻里的单位,然而这种分割却歪曲了时间的性质。真实的时间根本就不会受到丝毫的分割,它继续不断地流动,不会中断,在昨晚的子夜时分,时间不会滴答一声跳入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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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被化解为空间之后,它似乎更容易掌握了——但那仅仅是表面现象,因为真实的、不可分劃的时间把我们引向真实的死亡(这并不是否认、把时间化解为空间有难以计量的用处,而且从技术上说是必要的;这只是说,这样的成就有思想上的局限,可能有一定的欺骗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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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语文化人不太可能把语词想象为“符号”,想象为静默的、视觉的现象。荷马用了一个标准的名号,他把语词叫做“长翅膀的语词”(winged words),其含义是出口即逝、富有力量和自由无羁。也就是说,语词不停地飞翔——飞翔是有力的运动,在飞翔的过程中,它使人摆脱平凡、粗俗、沉重和“客观”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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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思维过程并不仅仅是在自然力量里诞生的,而是直接或同接地由文字这种技术力量构建的。如果没有文字,识字人的头脑就不会也不能具有现在这样的思维能力,不仅没有用文字思考的能力,而且用口语表达思维时也不能达到现在的水平。文字改变人类意识的力量胜过其他一切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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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确立了所谓“脱离语境的”(context-free)语言(Hirsch 1977,pp.21—3,26);或所谓“独立的”(autonomous)话语(Olson 1980a),这样的话语不能像口语那样接受人们的诘问或辩驳,因为书面话语已经脱离了原来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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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预言的说话人仅仅被当作预言的渠道,而不是预言的源头。特尔斐神庙的神使并不是预言的发布者,因为这里的预言被当作是神的声音。文字已有几分预言的性质,印刷技术有过之而无不及。书本传递一个源头发出的话语,这个源头是真正“说话”的人或写书的人,在这一点上,书本像预言。如果你能够找到作者,你是能够挑战他的,但你不可能在书本里找到作者。你找不到任何方式去直接反驳书里的作者。即使遭遇到彻彻底底、伤筋动骨的反驳,那本书还是一如既往地要说它那一套完全相同的话。“书上说”普遍被认为等于“那是正确的”,其原因就在这里。有人把书本付之一炬,这也是原因之一。倘若有一本书说全世界的知识都是假的,那么只要这本书还存在,它就会永远把这样的谬误说下去。书本的本性是桀骜不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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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人们反对电脑的意见和柏拉图在《斐德罗篇》(274—7)和《书简七》里反对文字的主张大同小异}大多数人了解到两种反对意见的相似集时,都会感到吃惊,许多人还会垂头丧气。第一,柏拉图假借苏格拉底之口在《斐德罗篇)里说,文字有人情味,文字装腔作势,以为它能够在脑于以外确立只能够存在于脑子里面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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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还说,文字损害记忆。使用文字的人会变得健忘,他在内部资源缺乏的情况下去依靠外部资源。文字削弱脑力。今天,父母和其他,都担心,袖珍计算器提供的外部资源取代了理应是人脑内部资源的乘法九九表, 计算器削弱脑力,使人免于做增强脑力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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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基本上不能够做出回应. 你请一个人解释他说出的话时,你可以得到他的解释;如果你对一个文本提问, 你得不到回答,你看得到的只能是相同的、常常是愚蠢的语词,它们的首要功能是吸引你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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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认为,书面词不能够像口语词那样捍卫自己,他这 个观点符合口语文化的对抗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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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说话和思考存在于真实的人与人之间,存在于你来我往的交流中;与此相反,文字是被动的,它脱离了上下文;存在于非真实、非自然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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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人把印刷术视为抹平人与人差异的力量:印刷术使人人都成为有知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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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技术不仅被用来传达批评:实际上新技术使批评的存在成为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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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图之所以能够进行寓有哲理的分析性思维,之所以能够对文字进行批评,那是因为文字开始对思维的过程产生影响,文字成为柏拉图思想产生的先决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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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图的整个认识论无意之间注定要排斥口语文化这个古老的、只头的、热烈的、人与人互动的生命世界(这个世界的代表是诗人,可他不允许诗人进人他设计的共和国), 英语 idea 这个词基于视觉,和拉丁语 video 派生于相同的词根,意思是“看”;vision,visible 和 video-tape也是这个词根的派生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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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图的“理念”(idea))是无声、静止、没有丝毫热情、不会互动的,是分离的,它根本就不属于人的生命世界,而是完全超越并凌驾于生命世界之上。当然,柏拉图根本没有完全意识到他心灵里的无意识力量,他的理念是识字人对迟迟不肯退场的口语世界作出的反应,或者说是过分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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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死了,它脱离了鲜活的人生世界,只留下僵死的视觉形象,但正是这样的僵死确保了它的永恒,确保了它复活的潜力,在无数活生生的读者的呼唤之下,它又能够复活成无限生动的语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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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图认为,文字是外的、异己的技术,就像今天许多人对电脑的看法一样今天,文字已经内化,深深扎根,成为与我们不可分割的一部分(Havelock1963),所以我们难以把它像印刷术利电脑一样当作技术看待。然而,文字尤其是拼音文字的确是技术,文字的书写需要辅助的工具和设施,比如硬笔、软笔或铅笔,需要仔细准备的书写材料比如纸张、皮革和木片,以及墨水、油墨或油漆,如此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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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字是三种技术(文字、印刷术、电脑)中最彻底的技术。它启动了一种技术,以后的印刷术和电脑无非是继承了这种技术而已,它把有爆发力的语音化解为寂静的空间,把语词从它赖以生存的此时此刻分离出来,唯有口语词才能够存在于鲜活的此时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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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说文字是人为的,这并不是要谴责文字,而是要赞誉文字。和其他一切入为之物一样,文字是无价之宝,在全面调动人的内在潜力方面,文字是不可或缺的:实际上,这个无价之宝的价值超过了其他一切人为之物。技术不仅是外在的辅即工具,而且是意识的内部转化;最典型的情况就是技术对语词的影响。这样的转化可以是一种升华。文字增强人的意识。与自然环境疏离对人有好处,而且在许多方面是充实人生必不可少的条件。为了充分享受和理解生活,我们不仅需要贴近生活,而且需要拉开距离。在这方面,文字给意识提供的力量超过了其他一切人为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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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表现这样的音乐,小提琴手或管风琴手必须要将其中的技术内化,使工具或机器成为他的第二自然,成为他心理的一部分,这需要多年的“练习”,需要学会让工具尽其所能。如此使工具适应自己的过程,如此学习技术技能的过程,不太可能是非人性化的过程。技术的使用可以充实人的心灵,鼓舞人的精神,强化人的内心生活。和演奏乐器相比,书写是内化程度更高的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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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格意义上的文字是一种技术,它塑造了现代人的智能活动,给智能活动提供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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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不是事物的表征,而是言语的表征,是人说出的语词或想象中说出的语词的表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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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意识中进入新知识世界至关重要的、独辟蹊径的突破,并不是在简单的记号中产生的,而是在可见的一套代码系统发明之后才完成的。依靠这一套代码系统,作者可以决定用什么样的语词,读者才能够从文本中解读出作者的意思。这才是我们今天使用的文字的核心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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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意义上的文字就是经过编码的可见的符号,它充分地调动了语词的特性,所以语音精巧的结构和所指可以用符号表现出来,而且其复杂的特性也能够被表现得精确到位。再者,由于文字是可以看见的符号,它就可以产生更加精妙的结构和所指,大大超过口语的潜力。在这个平凡的意义上,文字过去是,如今仍然是人类技术发明中最重大的发明。文字不只是言语的附庸。它把言语从口耳相传的世界推进到一个崭新的感知世界,这是一个视觉的世界,所以文字使言语和思维也为之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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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文字可以而且一般是从纯粹的记忆辅助手段逐渐演化而来的。当然中间阶段是存在的。在一些代码系统中,作者只能够大致估计读者会作出的解读,利比里亚的瓦伊人(Vai)的代码系统就是这样的(Scribner and Cole 1978),甚至古埃及人的象形文字也是这样的。作者对读者控制最严密的文字是拼音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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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各地的人们各自独立地开发了许多种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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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大多数文字都可以直接或间接地追溯到某种图画甚至更加初级水平的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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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化刺激了记账这一经济活动。在文字的历史上,文字用于创作是很晚的事情:严格意义上的文学创作,像口语用来讲故事、吟诵抒情诗那样的文字功能,在历史上姗姗来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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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今天,汉字基本上还是由图画构造的,不过它们是高度程式化、代码化的文字,是世间空前复杂的文字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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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是意符(ideograph),其中的意义是一个概念,不是由图画 直接表示的,而是由代码确定的:比如,在汉字“林”(由两个“木”组成)这个会意字里,两个高度程式化的形符并不是代表“两棵树”,而是代表“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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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形符系统,即使会意文字或画谜这样的形符,都需要数量庞大的符号,它们的符号多得令人沮丧。汉字系统最庞大、最复杂,也最丰富:中国在1716 年编纂的《康熙字典》收录了40545 个汉字。中国人也好,汉学家也好,没有一个人认识可有的汉字,谁也不曾做到。识字的中国人很少有人能够写出所有能够被听懂的[语词。要得心应手地学会汉字这个书写系统,一般要花 20年的工夫。这样的文气是很费时间的,是精英主义的。考虑到全国都在学普通话,一旦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所有公民都掌握了相同的语言(“方言”),汉字就会被拼音字母取而代之,这是毫无疑间的。①这将给书写和文献带来损失,但与中文打字机所使用的40000个汉字巨大数字相比,损失也许就不那么严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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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依靠形符的文字体系有一个优点:操不同“方言”(实际上是不同的语言0,因为它们虽然结构基本相同,起不能互通)的中国人不能够通话,知能够看懂彼此写下来的文字。他们用不同的请音读相同的汉字(宛若图面),这和法固人、产巴人(Lube)e,越南人能够用呵拉伯数字」、2.3等等理解彼此的意思,不无相似之处。但是如果他们用自己的语言说出一二三,其他人就听不懂(汉字虽然精湛而程式化,但它基本上还是图画,而阿拉伯数字1、2.3还不是图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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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的书写系统也是杂交文字(兼有形符、意符、画谜,还有各种组合,而且常常是极其复杂的组合,它们具有丰富的文化意蕴和诗意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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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音文字最神奇的特点无疑是,发明以后就一劳水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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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对闪族语的字母表作出了以上判断,我们却可以发现希腊人开发出第一个带有元音字母的字母表时,完成了具有重大意义的心理上的革命。哈弗洛(1976)认为,这个几乎彻底实现了语词从声音到视觉的重大转化,使古希腊人先一鞭,使他们在精神生产的成就上超过了其他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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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上文所示,在以色列小学三年级前的课本里,辅音字母上要添加元音记号)。希腊字母表有助于民主,因为人人都容易学会;它也有助于国际化,因为它有办法处理陌生的外谱。这个成就把难以捉摸的声音世界抽象出来,化解为可以看得见的对应物(当然并不完美,但效果倒挺好);这个成就是一个预兆,使他们能够在分析性思维上取得进一步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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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克霍夫(Kerckhove 1981)认为,完全拼音化的字母表有利于左脑的活动,这个神经生理基础有助于养成抽象和分析的思维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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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母表为何很晚才发明,而且一旦发明就一劳永逸?如果想一想语音的性质,我们就不难体会到其中的奥妙。这是因为字母表直接加工语音,比其他文字略胜一筹;字母表把语音直接化解为对等的空间符号,而且字母是比较小的、解析性更强的、更容易管理的单位,在这一点上它胜过音节文字。音节文字是一符两音,比如ba,字母表是两符两音,比如 b 加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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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说 existence 这个词,说到第二个音节-tence 的时候,第一个音节exis-已经荡然无存。相反,字母表隐含这样一层意思:语词是一个客观事物,而不是稍纵即逝的事件,它的语音成分可以同时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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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字母表也可能是从象形文字演化而来的,但它已经失去了和事物的联系。如果说它代表什么东西,那么它代表的是声音本身,它把稍纵即逝的声音世界转化为寂静的、半永恒的空间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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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古闪族人发明、古希腊人完善的拼音字母表,将语音转换为可以看见的形式;在这个问题上,它的适应力大大超过了其他一切文字。也许,在审美观感上拼音文字是一切文字中最差的文字:它固然可以设计成美术字,但和汉字的精美绝伦相比,它实在是望尘莫及。它是一种有助于民主的文字,人人学起来都很容易, 而汉字和其他许多文字一样,本质上是适合精英的:完全掌握汉字要花费长年累月的闲暇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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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世纪的英语词“grammarye”或“gTammar”(语法),指的是书本知识,后来获得了“神秘”或“魔幻知识“的意义,经过一种苏格兰方言传承为今天的英语词“glamor”(魅力),所以如今的“glamor girls”(充满魅力的女孩)从词源上说实际上是“grammar girls”(语法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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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本给人天生具有宗教价值的感觉:不识字的人用额头去摩挲书本,或用手去转动经轮,自然就能够获得吉祥如意的賜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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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南太平洋海岛上盛行的“货物崇拜”(car-go cults)还广为人知:文盲、半文盲认为,商务文件是巫术工具,订货单、提货单、收据等等在海运里地位显赫,它们能够使海船与货物漂洋过海,所以这些岛民为这恢文件搞繁缛的仪式,希望货物能够顺利到达以供自己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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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发明初期出现的文化是一种“匠人文化”(craft literacy) (Havelock 1963;比较 Havelock and Herschell 1978);在这个阶段,书写是匠人谋生的手艺,他们替人捉刀写信、起草文书,就像石匠别人盖房子,造船工为别人造船一样。从中世纪到20世纪,马里等西非王国的情况也是这样(Wilks 1968;Goody 1968b)。在这种匠人文化阶段,个人不用学会读书写字,就像不用去学自己手艺之外的其他手艺一样。文字发明了三百多年后,到了柏拉图时代,古希腊才超越了匠人文化的阶段,文字才终于在希腊人中广泛传播,其内化的程度才足以普遍影响希腊人的思维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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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张的发明使书写不再那么费力气。造纸术大概是公元前2世纪在中国兴起的,纸张8世纪由阿拉伯人带到中东,但到了12世纪,欧州人才开始造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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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发明文字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清单这类东西成为可能:已知的最早的文字就是用来记账的清单,公元前3500年左右起源于苏美尔人的楔形文字即是这样的清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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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发现的不是名字的复述,而是一连串表示动作状态的“生育”:“以诺生育以拿,以拿生育米卢雅利,米卢雅利生育拉麦”(Genesis 4:18)。这种聚合结构形成的原因包括以下几个方面:一是使用套语的口头驱力;二是使语句平衡的记忆驱力(主谓宾重复的句式产生一种回环往复的力量,有助于回忆,而单纯的名单就缺乏这样的表现力);三是口头表述的冗余驱力(每个人的名字出现两次,既是生子之父,又是他人之子);四是倾向于叙事而不是简单的罗列的口头驱力(这些世代交替的人物不像静止不动的警队,而是行动的人—一生儿育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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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语词“chapter”(章节)的拉丁词根“capu”就表示“head”(头,与人体部位相对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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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世界各地,字母表这个无情的力量有效地把语音简约为空间,硬挤进空间框架里直接为新型的、由空间界定的顺序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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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科技文化里,目录尤其是图表之所以司空见惯,并不仅是文字产生的结果,而且是印刷文化深刻内化的结果。印刷技术产生的结果不仅有固定的语词图表,而且有中性空(neutral space)的信息手段;在使用这些手段时,印刷文化的功能远远超过了书写文化的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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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语词是真实的血肉之躯说出的话,听他说话的对象是另一个或多个真实的、活生生的人,说话的时间是具体的,说话的语境是真实的,这个语境包含的内容总是大大超过那些语词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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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说话的时候,一个词必然要有这样那样的语调或语气,无论活泼、兴奋、平静、愤怒或是超然。嘴巴里说出的词汇不可能没有语调。而在书面文本里,用标点符号表现语调的功能只能够达到最低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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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对象总是虚构的作者必须要设计一个角色,以便让缺席且常常未知的读者去扮演;即使给朋友写信,我也要为他虚构一种情绪,心中指望他符合我假设的情绪。读者也不得不虚构他心中的作者;等到我的朋友捧读我的信时,我的心绪和写信时的心情可能已完全不同了—我甚至可能已经去世。文本传达讯息时,作者是死是活都没有关系了。如今尚存的大垂数书籍的作者都已经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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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东西的时候,人总是在模仿说话;写日记的时候,我也假装在对自己说话。但实际上我绝不会这样对自己说话 – 如果没有文字或印刷术,我也不能够这样对自己说话。私人日记很晚才出现,17世纪之前不为人所知(Boerner 1969)。它喻示的用言语表达的唯我主义的空想是印刷术的产物,是印刷文化塑造的意识。我在为什么样的自我写作?是今天的自我吗?是心目中10年之后的自我吗?是我希望之中的自我吗? 是我想象的自我呢,还是我希望他人想象的自我呢?诸如此类的问题能够而且的确会使写日记的人感到不安,结果常常是日记无法写下去。如果没有虚构,写日记的人是不可能写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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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虚构读者的方式是文学史隐蔽的一面,而看得见的一面是文体的历史,是如何塑造人物、设置情节的历史。古代作者给读者提供引人注目的提示,以便让读者想象自己置身的情景。他们把哲学材料写成对话的形式,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就是用对话表现的,以便让读者想象自己正在听书中人物的对话。有些场景是作者对想象之中的对象讲述的,仿佛一群活生生的人连续几天在听他说话。后来到了中世纪,哲学和神学文本用上了诘难一应答的形式,以便让读者想象一场口头的辩论。乔万尼•薄伽丘和杰弗里•乔叟为读者虚构了一群互相讲故事的男男女女,也就是一个“框架故事”,使读者想象自己在旁边听他们讲故事。在《傲慢与偏见》、《红与黑》、《亚当•比得》这样的小说里,谁在对谁说话?19世纪的小说家有意识地、拿腔拿调地、反反复复地说“亲爱的读者”,目的就是要提醒自己,他们不是在讲故事,而是在写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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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产生距离,使言语产出的结果更加精确,因为文字使言语脱离口头表达丰高但混乱的生存语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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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一切语言和思想都具有分析性,因为它们把结构紧密的经验连续体分解开来。这就是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0所谓的把“庞大、繁杂、闹哄哄的一团乱麻”分解为或多或少分离的、有意义的语言片段。不过,书面语词磨砺分析,因为分离出来的语词要承担更大的任务。在不用手势、表情、抑扬顿挫的情况下,在没有听众的情况下,为了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你必须要把一切可能的意义考虑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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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必须要能掌控自己的语言,使之可以在脱离生存语境的情况下意思清楚。这种滴水不漏的思考和预见常常使写作成为一件痛苦的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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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时进行的纠正往往给说话的效果帮倒忙,使说话人没有说服力。所以人们会把纠正控制在最低限度,甚至完全不做任何纠正。与此相反,写作时的纠正却产生非常好的效果—读者怎么可能知道作者是如何修订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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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一且文字养成了精确的感觉,一旦严格的分析被内化之后,这种感觉和习惯是能够反馈给口头表达的,事实正是这样。虽然柏拉图的思想用的是对话形式, 但他的思想的精致却是由文字对精神活动的影响产生的,因为柏拉图的对话实际上是书面的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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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把知识持有人和已知对象分离开来,使人的内省日益清晰,打开了心灵通向外部世界的大门,而外部世界和心灵是截然不同的;而且,文字还为内部心灵世果打开了通向自身的大门,使外部世界成为内部心灵世界的背景。文字使佛教、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伟大的内省宗教传统成为可能。这些宗教都有圣典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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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语主要把意义托付给语境,而文字则把意义集中于语言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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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语”就是一种“书面语方言”。看来,这种“书面语方言”是数百年积累的结果,首先作出贡献的是亨利五世的大法官法庭,其贡献也是最为显著的,继后作出贡献的是主张标准化的理论家、语法学家、词典学家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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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辞归根结底是讲演和说话的艺术,是为了劝说(辩论和审议修辞)或展示(华丽修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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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口语文化里,如果有人想要使用他理解的东西,他就必须要能够背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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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起初的发明者而言,对公元5世纪希腊的诡辩家来说,修辞实在是妙不可言。修辞的基本原理最贴近他们的心灵,修辞的效果好,使他们能够常常炫耀口才,长久以来修辭是人生中最引人注目的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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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辞保留了大量口语文化的感觉:思维和表达基本上是对抗性的和套语式的过去的修辭学传授“places”(场域、地方)的概念就清楚显示了这样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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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这个传统,修辞教学认定,一切话语的目的或多或少都是证明或反驳某一观点,并驳斥反对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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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辞原理基本上是对立的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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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演术具有深刻的好争斗的根基。覆盖面宽广的修辞传统的发展是西方的特征,其原因、结果或因果两方面都和希!及其文化模仿者在精神世界和非精神世界里把对立面放大到最大限度的趋势有关系。在这一点上,他们和印度人、中国人形成强烈的反差:印度人、中国人有条不紊地把对立面压缩到最低限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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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是数以百计的语言和方言的泥潭,直到今天,大多数方育还没有书面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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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教育的理想不是培养高效的作者,而是培养修辞人、雄辩者和公共讲演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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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丁文减轻了来自人的生命世界的干扰,成就了中世纪经院哲学极其精细的抽象世界,成就了现代科学数学型的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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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语言已经不再是母语(直截了当地说,它们不是母亲育儿使用的语言)。它们不是任何人的第一语言,完全受制于文字,只有男性把它们当作口语用(例外可以略而不计,与其他语言相比,可能古汉语中的例外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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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老师用书面文本传道授业,但从来就不用书面考试来检验学生的知识掌握情况或思想力度。他们总是用口头辩论来考验学生,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19世纪,只是势头逐渐减弱而已;今天,这个习惯一息尚存,却已退化,表现为博土论文答辩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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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现代教育里,三“R”能力,即阅读、写作和演算能力,代表的基本上是非修辞的、书本的、商务的和家政的教育。过去的教育基本上是要把年轻人培养成为学校、教会或政治领域的公共服务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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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从口语到书面语的变迁基本上是语音到视觉的变迁,所以印刷术对视觉空间使用的影响可能是我们关注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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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阐述的印刷术带来的影响还包括:完成宗教改革,使天主教重新定向、影响现代资本主义的发展、推动西欧的全球探险、使家庭生活和政治改观、使知识范围的扩展史无前例、使普及文化成为严肃的目标、使现代科学的兴起成为可能;其他的影响还包括社会生活和精神生活的改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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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音文字把语词分解成和音位对应的空间单位(但原则上说,拼音字母未能开发出完全准确的音位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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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书写传达的感觉迴然不同。印刷文本的外观像是机器制造的,而且的确是机器制造的;而手写文本对空间的控制往往讲究装饰,很华丽,书法作品即为一例。印刷术对空间的控制给人的典型印象是整齐,其形象必然是:行列规鳖,页边留出空白,一切给人视觉上井井有条的印象,而不必借助手稿中常用的格子和边框。这是一个冷漠的、不带人情味的、始终如一的由事实组成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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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型的“可以准确重复的视觉表述”产生的结果之一是现代科学。诚然,精确的观察并非始于现代科学。世世代代以来,精确的观察一直是生存的必要条件,对猎人和各种工匠都是如此,但现代科学自有其特点,它把精确观察和精确语言表达结合起来,它对复杂客体和过程做仔细的观察,并用准确的语言加以描述。仔细作的技术性复制品(先为木刻,继而为更加精确的金属镄版)问世之后,这种精确的语言描述就取得了技术性复制品和技术性语言描述互相强化、相得益彰的效果。 由此产生的高度视觉化的精神世界是崭新的世界。古代和中世纪的作家根本就不能够对复杂的客体做精确的描写,他们无法接近印刷术问世之后才能够达到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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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语文化里的语言和口语遗存丰富的文化里的语言的注意力,都是指向行为的,而不是指向物体、场景或人物外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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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准确重复的视觉表述”开辟了崭新的精神世界,对物质现实进行的精确的语言搆绘也相应产生,这不仅影响科学的发展,而且影响了文学创作。狼適主父运动前的散文不可能提供杰拉德•曼利•霍普金斯的笔记(1937)中那种逼真的风景描绘,也不可能展示他对自然现象那种细密、精心、冷静的观察,在这一点上,霍普金斯在诗作 Inversnaid 中对奔腾的小溪的描绘堪为典范。和达尔文的进化生物学、迈克耳孙(Albert Abraham Michelson)的物理学一样,这种诗歌是印刷世界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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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项狄传》里,劳伦斯• 斯特恩(Laurence) 用精心设计的怪诞手法利用印刷空间, 甚至留下整页整页的空白以说明他不想写某一题材, 而想让读者填补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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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明斯(E. E. Cummings)®的无题诗第276 首(1968)写蚱蜢,其中的语词支离破碎,星罗棋布,直到书页的地脚才组合成“蚱蜢”(Brasshopper)一一这一切是为了暗示蚱蜢飞翔时那种行踪无序、视赏上令人眼花综乱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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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德里达为代表的解构主义思潮和印刷术联系在一起,而不是解构主义者声称的和文字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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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刷术把古老的(基于口语的)修辞艺术从学校教育的核心里剔除了出去。通过对数学分析和图表的使用,印刷术促进并实现了知识数量的大规模增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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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刷术产生详尽的词典,养成了给语言的“正确性”立法的飲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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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隐私感是现代社会的标志。在它形成的过程中,印刷术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与手稿文化里常见的书本相比,印制的书本更加小巧且携带方便,这就为安静角落里的独自阅读搭建了心灵舞台,最终为完全的獸读做好了准备。在手稿文化和初期的印刷文化里,读书往往是一种社会活动,由一个人朗读,一群人听。斯坦纳认为,个人默读需要一个宽敞之处,使人能够独处一隅、安静看书(今天,贫困地区的老师深刻地意识到,学生功课不好的原因常常是家里太拥挤,孩子不能进行有效的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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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印刷术把语词变成了商品。古代社群共享的口语世界分裂成为个人终身拥有的私有财产, 印刷术为人类向个人主义漂移的意识推波助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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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刷术把语词从声音世界里迁移出来,送进一个视觉平面,并利用视觉空间来管理知识,促使人把自己内心有意识或无意识的资源想象为类似物体的、无个性的、极端中性的东西。印刷术使人觉得,脑子里的东西装在某种迟钝的心灵空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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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刷术促成了一种封闭空间(closure)的感觉,这种感觉是:文本里的东西已经定论,业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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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曼校对机(Hinman collator)把两个副本叠加在一起就可以知道它们是否相同;每当它的指示灯闪亮,校对人就知道,两个文本有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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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稿里有许多批注和旁注(且它们常常进人以后的抄本),所以手稿与其边界之外的世界在进行对话。它们还比较贴近口头表达那种有来有往的特点。和阅读印刷文本的读者比较,手稿的读者和作者并非完全隔绝,没有缺席的感觉。印刷术强加的封闭的或完结的感觉有时是一种不折不扣的物理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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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依靠生活经验不能够生成文本。小说家之所以写小说,那是因为他习惯于用这种文本来组织生活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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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互文性理论使人震撼,也使人不安,那是因为现代作家痛苦地意识到文学发展的历史,意识到自己的作品事实上具有互文性, 他们的焦虑是:自己的作品一点儿也不新颖, 丝毫也不新鲜, 他们完全处在他人作品的影响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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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答法和教材陈述“事实”或与“事实”对等的表述——容易记忆、平淡无奇、直截了当、涵盖面广的表述,它们介绍某个领域的现状。与此相比,口语文化和口语文化遗存丰富的手稿文化往往使用箴言警句,表现的与其说是“事实”,不如说是思想;这样的表述 里常常有一些似非而是的悖论,这些悖论又促使人进一步思考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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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拉米斯(Peter Ramus,1515—1572)开创了教材的范式,一切“学科”(辩证法,逻辑、修辞、语法、算术等等)的教材的范式:首先是冷冰冰的学科定义和分类,由此再引导出进一步的定义和分类,直到该学科的每一个细枝末节都解剖殆 尽,处理完毕。拉米斯式的教材不指明它和该书之外任何东西的互动关系。书里 不会讲棘手的困难,“对手”不会出现。根据拉米斯方法论推出的教材不会遭遇困 难(这是拉米斯主义者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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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必要使自己的著作成为各种观点的混合体,也没有必要考虑各种不同感知的调子。。作者可以相信,读者会去适应(更好勉理解)。到了这一时刻 “读书界 开始形成,产生了大群的、作者并不认识的读者,他们能够不同釋度地适应作者固定的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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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电脑终端写作正在取代过去的印刷品写作形式;不久,一切印刷品可能都会以这样那样的方式借助电子设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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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词的序列加工和空间加工是由文字启动的,后来被印刷术提高到一个新的档次,现在它被电脑进一步强化。产语词的电脑加工最大限度地使语词嵌人空间,嵌人电子运动;这个加工过程在刹那间完成,使语词的分析性序列达到最优化的效果,这就是最后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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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电话、电视和各种录音设备之后,电子技术又把我们带进了一个“次生口语文化”的时代。这种新的口语文化和古老的口语文化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参与的神秘性、社群感的养成、专注当下的一刻甚至套语的使用,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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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原生口语文化一样,次生口语文化也产生强烈的群体感,因为听人说话的过程是聆听者形成群体的过程:阅读手写和印刷文本的过程使个人转向内心。 但次生口语文化产生的群体比原生口语文化产生的群体大得多,甚至于难以估量—这就是麦克卢汉所谓的“地球村”(global villa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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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生口语文化里的人转向外部世界,因为他们没有机会转向内部世界;与此相反,我们之所以转向外部世界,那是因为我们已经完成了向内部世界的转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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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生口语文化之所以促成自发性,那是因为我们通过分析性反思作出判断,自发性是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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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播电视使重要的政治人物成为公共讲演人,他们的听众之多前所未有,这是现代电子技术开发之前难以想象的情景。所以我们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说,口语文化前所未有地继承了自己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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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原生口语文化到繁盛的书面文化,一直到电子信息处理,叙事历来是一种重要的语言艺术形式。在一定意义上,叙事的重要性位于一切语言艺术形式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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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在最高度的科学抽象背后,也存在科学观察的叙事,抽象就建立在其之上。实验室的学生必须要“撰写报告”,也就長说,他们要叙述实验过程及其发现。在叙述的基础上,就可以做一些概括,抽象出一些结论。在做言警语、哲学思辨、宗教仪式的背后,人类经验的记忆在时间上这成一事,都要经受叙事的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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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头加工人类经验的基本方法是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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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成故事情节的过程就是处理时间之流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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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原生口语文化里,不可能用精细的、或多或少科学的抽象范畴来管理知识。口语文化不可能产生这样的范畴,所以它就用人类行动的故事来储存、组织和交流大部分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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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语文化不可能用精心设计、必然走向高潮的方式去组织叙事,连短小的叙事也不可能这样组织。那种渐人商潮的情节是过去二百年里文学读者逐渐强化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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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们的生活里,你不可能看到现成的、带高潮的情节;当然,真实的生活可能会提供构建这种情节的素材,文人从这些素材中无情地剔除多余的事件,只保留精心设计、崭露光芒的事件。如果展示奥赛罗(Othel-1o)一生的全部事件,那就太枯燥无味、令人生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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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德里克•惠特曼(Whitman)设计的《伊利亚特》组织结构的图表(1965)显示,其主题重现的方式是大框套小框、层层包裹,而不是弗赖塔格展示的金字塔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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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考优秀史诗诗人的必要条件并不是他对新入高潮的情节的掌握——凭借 “开门见山”的高明手法,他就可以把听众推人史诗的场景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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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秀的史诗诗人首先要默认一个事实,插人式结构是唯一的结构方式,是塑造形象、对付大段叙事的完全自然而然的方式。这是他的第一个必备条件。第二个条件是他必须要掌握闪回的高超技巧和其他处理场最的技巧, 从“事件的核心地带”起步并不是刻意而为的谋略,而是口头诗人对付长篇叙事采取的原初、自然和必然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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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人高潮的情节到了侦探小说那里才达到完善的形式—紧张气氛层层推进,精心设计的发现和逆转环环紧扣,揭开谜底之后就进入完美的低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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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我们所知,19世纪初以前的一切长篇叙事都结构松散,世界各地莫不如此(甚至紫式部[Murasaki Shikibu]②的《源氏物语》[The Tale of Genj订]也比较松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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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意料之外的情况下被迫表演时,总是要先推辞,但这反而会引起新的的鼓噪,最后他和听众建立起一种可行的关系,于是他说:“好吧,如果一定要我唱……”)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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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在描绘英雄盾牌时可能会沉迷于细节而忘乎所以,会完全忘记叙事的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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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文本当作文本对待的经验成熱之后,文本的作者即如今的“作家”就获得了一种表达和组织的感觉,这样的感觉与在听众面前进行口头表演的感觉显然是不同的。“作家”可以独自一个人读别人写的故事,可以用笔记进行加工,甚至可以在写故事之前就拟订一个提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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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作家的眼皮底下,文本展现出起首、中部结尾,这种景象促使他认为,他的著作是自成一体、界限分明的单位,有一个圈定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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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作家自觉控制程度的提高,故事情节形成越来越紧凑的高潮结构,这样的结构取代了古老口头故事松散的结构。已如前述,古希腊戏剧是西方最早的、完全受文字控制的语言艺术。在数以百年计的时间里,希腊戏剧是第一种具有紧凑的弗赖塔格所谓的“金字塔”结构的语言艺术样式,也是唯一具有典型情节的语言艺术样式, 奇怪的是,虽然这种戏剧是口头表演的,但它在上演之前就有一个写好的剧本。而耐人寻味的是,这种戏剧在表演的过程中却没有一个叙事的声音。叙事者完全将自己掩埋在剧本里,被剧中人的声音掩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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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能忘记,松散的场景结构是表现一个漫长的故事的自然而然的方式,原因之一是,真实的生活经验更像是一串松散的场景,而不是弗赖塔格所谓的紧凑的金字塔结构。精心的选材取舍产生紧凑的金字塔情节;但只有在文字奠定了书面表达和真实生活的距离之后,精心的取舍才成为前所未有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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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文字造成了作者和读者的距离,促成了各种虚构的脱离语境的作者和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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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机械手段和心理感觉上, 印刷术都把语词锁定在空间里, 它造成封闭空间的感觉的功能超过了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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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纪的小说家反复直呼“亲爱的读者”,这说明他们正处在调整的过程中:作家仍然觉得自已面对着听众,所以他要常常提醒自己,他的故事不是为听众写的,而是为读者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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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除了这个幽灵之外,这部小说的早熟实在是令人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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侦探小说深深地内化于心,在一个人物的脑子里形成了一个完全封闭的空间,然后才扩散到读者和其他小说人物那里。福尔摩斯首先在脑子里破案,其他人𨚫茫然不解,读者尤其困惑。这是侦探故事和简单的“神秘”故事的区别—神秘故事没有这样严密的封闭空间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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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本质上是提高自我意识的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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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满”是福斯特(Edward Morgan Forster)①用的术语, 他所谓“丰满”的人物是“具有难以逆料的特征的人物”。 和 “丰满” 的人物相对的是 “扁平”(flat) 的人物, 这类人物从来不会使读者吃惊, 他充分满足了读者的期待, 因而使读者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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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杂的动机和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化的心理使“丰满”的人物成为“真实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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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近似“丰满”的人物见于希腊悲剧,而希腊悲剧是完全受制于文字的第一种语言艺术样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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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开创的日益内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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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勒和约輸逊说,“几乎每一位识字的清教徒都写日记”(Watt 转引)。印刷术的问世强化了文字养成的内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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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写和阅读是独自一人的活动(虽然早期的阅读是一群人相聚时的活动)。它们使人从事费力、内化和个体的思想活动,这是口语文化里的人不可能从事的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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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人物的类型给他们命名:浪子(Lovelace)、心不累(Heart-free)、金不換(AlI、Jorthy)、守旧者(Sgua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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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情节的故事建立在古典情节的基础上;这种去情节的故事之所以能取得效果,那是因为人们有这样的感觉:情节被掩盖或续失了。同理,这个时代稀奇古怪的空心化的(hollowed)人物表现的是一些极端的意识状态;这样的人物之所以能取得效果,那是因为他们与以前经典小说里“丰满”的人物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卡夫卡、贝克特(Samuel Beckett)®、托马斯•品钦(Thomas Pynchon)④塑造的就是空心化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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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心理学家到日常生活表象之下去寻找朦胧或深藏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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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写和印制的史诗即所谓“艺术”史诗是自觉的仿古之作,模仿讲故事所需要的那种心理动力关系,比如开场就引人人胜,即所谓的开门见山法(medias res),又比如用繁复的套语描写铠甲和对打,以此展开各种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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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修辞性的风格适合女性作家,有助于形成今天小说的面貌:小说更像是会话,而不像舞台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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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批评家把语言艺术作品融人文本的视觉客体世界(object-world)里,而不是将其融人听说的事件世界(event-world)里。他们坚持认为,诗歌或其他文学作品应该被当作客体,即“言语图像”(verbal-ic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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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并未像母语那样提供了某种能够让人直达的潜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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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恩(Cohen 1977,p. xxii)指出,福柯所谓的“考古”(archaeology)关注的主要是纠正现代观点,而不是按历史的本来面貌解释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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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的读者认为,精神世界之外存在先验的所指,语词捕捉先验的所指,并顺着水管似的通道把它送到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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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图和口语文化的关系非常之暧味。一方面,在《斐德罗篇》和《书简七》里,他贬低文字,偏好言语,所以他有语音中心论的思想;另一方面,在《理想国》里他又规定什么叫诗人。哈弗洛克业已证明相拉图为何这样做:因为诗人主张古老的、口语的、靠记忆模仿的世界,这是累积的、冗余的、丰饶的、传统的、很有人情味的、参与性的世界,是讨厌分析、不充足、精确、抽象、视觉、静止的“理念”的世界—这正是柏拉图颂扬的世界。柏拉图讨厌诗人,但他没有意识到他对诗人的讨厌实际上是对过去的口头诗人体系的讨厌;如今我们明白,这就是事实。他之所以讨厌诗人,那是因为在他生活的时代,拼音字母表已经内化,已经影响到希腊人的思想,包括他本人的思想,在他那个时代,仔细分析的法, 大段的、序列性的思维过程正在形成,因为文字使人脑可以用这样的思维模式加工数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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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生口语文化是文本特征唯一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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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语文化没有语言是“结构”的感觉,它们不会用类比的方式把语言想象为建筑或其他的空间物体。对古希腊人而言,语言和思想产生于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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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语行为理论区分“言内”(locutionary)行为(说话的行为、构建语词结构的行为)、“言外”(illocutionary)行为(表达听说双方互动的语境,比如允诺、招呼、肯定、吹嘘等语境)和“言后”(perlocutionary)行为(使听者产生意想的影响,比如惧怕、相信、勇气等)。言语行为理论包括格赖斯的“合作原则”(cooperative principle),这是一种隐性规则,会话者说的话要遵循会话的既定方向;其中也包括一个概念—“特殊意涵”Cimplicature),也就是我们为了听懂别人的话而做的种种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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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学家要选择主题才能够打破围绕历史事件的那一张无隙无缝的网络,才能够讲述一个历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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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是一种特殊的人造产品:作为一种技术的产物,哲学应该反身自何,应该意识到自己的身世。逻辑也是在文字这种技术中涌现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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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弗洛克(1978a)证明,柏拉图抽象的“公正”(jus-tice)观念是在文字的影响下衍生出来的,在此之前,在人类运作(口头的“情景性思维”)的评价性记述里,根本就没有“公正”之类的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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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辅助手段的人脑不可能进行哲学思考,只有熟练掌握了文字这种技术并将文字深深内化了的人脑,才能够进行哲学思考。如果哲学反思自己的性质,亡如何解释这个事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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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在更大程度上依靠的反身自间方式(reflective)的自我发现,是文字的产物,也是印刷术的产物。没有这两种技术,自我的现代个体观念是不可能形成的,现代强烈而双重的自我意识也是不可能形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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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就可以用“口语文化人的脑子倾向于整体思维”取代列维-斯特劳斯经常被人引用的名言“野性的思维是浑然一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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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在论述语词的技术化的大部分篇幅里,避免使用“媒介”(media)这个词,也没有用它越来越难以捉摸的单数形式medi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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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借中介“medium”或“media”的交流隐含着这样的意思:交流就是通过一根管子把所谓“信息”的物质单位从此地输送到彼地。如果这样去想象交流,那就好像是这样一个比方:我的脑子是一个盒子;我从中取出一个“信息”单位,对其编码(使之适合管子的大小和形状),并把它送进管子(管子即媒介,是居于两个事物中间的某种东西)。“信息”从管子的一端传递到另一端,有个人在那一端解码(恢复信息的大小和形状),并把信息送进自己盒子式的容器,即脑子。乍看之下,这个模式固然和人类交流有一点点关系,但如果仔细看,这关系其实弱得可怜,而且它扭曲了交流行为,使之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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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语交流也好,其他交流也好,人的交流和“媒介”模式的交流本质上是不同的。人的交流需要反馈、指望反馈,否则交流根本就不可能发生。在“媒介”模式里,讯息从发送者的位置传递到接收者的位置;而在真实的人类交流中,讯息发送者不仅要站在发送者的立场,而且要处在接收者的地位,然后才能够发送讯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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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自言自语,你也得假装你自己是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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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说话之前,我就和听我说话的对象实现了某种交流,这是我说话的必要条件。我和他的交流可能是凭借过去的关系,或者是依靠两人的眉目传情,或者是依靠第三者的牵线搭桥,其他的方式数不胜数(语词仅仅是对言语交流宏观背景的调整而已)。我必须要感觉到对方脑子里的某种信息,否则我说的话就无的放矢。人类的交流绝不是单行道。通常来说,它不仅需要回应,而且它的形态和内容都要受到预期回应的塑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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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须要事前钻进他的脑子,否则我就不能把我的讯息送进去,而且对方也必须要钻进我的脑子。如果我想表达什么东西,我必须要在“心中”先想到对方。这就是人类交流的悖论。人类交流是主体间的互动,“媒介”交流模式却不是。在物质宇宙里,足以说明这种人类意识运行的模式是不存在的。主体间互动的模式,这是人类得天独厚的模式,它显示人类有能力构建真正的人类社群。在这样的社群里,人们共享内在的心灵,共享主体间的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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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面文本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信息单行道,因为书面文本生成时真正的接收者(读者、听者)是不存在的。然而,正如说话的情景一样,写作的人也必须想象有接收者在场,否则就不可能产生任何文本:于是,在和真实的接收者脱离的情况下,作者就虚构一位或多位接收者。“作家的受众总是虚构的”。对作家而言,真正的接收者一般是不在场的(即使偶然在场,在书写的过程中,此人也仿佛不在场—否则为何要写呢?)。读者的虚拟化使写作非常困难。写作的过程是复杂的,充满不确定性。我必须要了解传统——不妨将传统称为互文文本,因为我是在这样的传统里写作的;只有这样我才能够为读者创作他们能够并乐意扮演的虚构的角色。如果你和读者都熟悉读者置身其中的书面文化传统,这样的创作并非是不可能的。我希望,我充分把握住了这样的传统,知道本书的读者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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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个体,独一无二,不可复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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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本体论和种系发生论的角度看,首先用清晰的语言照亮意识的是口语,首先区分主语和谓语并且把它们连接起来的是口语,首先把人们联结起来组成社会的也是口语。文字产生了新的分割和异化,同时又产生了更高水平的结合。文字强化了自我意识,形成人与人之间更加自觉的互动。文字增强了人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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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语文化一书面文化的互动进人了人的终极关怀和渴望。人类一切宗教传统遥远的源头都口语里,看起来,一切宗教传统都充分利用了口语词。不过,世界上的几大宗教都依靠经典文本比如《吠陀经》、《圣经》和《可兰经》而实现了内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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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基督教教义里,三位一体神性里的第二个人,这个拯救了人类的人叫做圣子,但又称为福音(Word of G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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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在《圣经》作者的背后,上帝就是《圣经)的作者,而其他的宗教经典均非如此。上帝“福音”作为口语和文字的双重含义如何联系在一起,它们在历史上又如何与人联系在一起呢?这个问题成为前所未有的焦点问题。
文章作者 种瓜
上次更新 2025-08-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