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柏拉图《斐多篇》 杨绛译—

  • 伊奇: 斐多啊,苏格拉底在监狱里服毒那天,你和他在一起吗?还是说,那天的事是你听别人讲的? 斐多:我和他一起在监狱里,伊奇。

  • 朋友要死了,我心里准是悲伤的,可是我并不。因为瞧他的气度,听他的说话,他是毫无畏惧、而且心情高尚地在等死,我觉得他是快乐的。

  • 我想到苏格拉底一会儿就要死了,我感到的是一种不同寻常的悲喜交集。当时我们在场的一伙人心情都很相像。我们一会儿笑,一会儿哭

  • 不过柏拉图没在,我想他是病了

  • 苏格拉底,这是你和你朋友们交谈的末一遭了呀

  • 我现在正是这个情况。我这条腿给锁链锁得好痛,现在痛苦走了,愉快跟着就来了。

  • 我屡次在梦里听到一个督促我的声音,叫我作作诗,和文艺女神结交。我生怕疏忽了自己的责任,想知道个究竟…人家通常把诗称为音乐,说不定梦里一次次叫我创作音乐就指作诗

  • 现在我就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讲讲那边儿的事、想想我们对这些事的看法,也正是时候了。因为从现在到太阳西落,我还能做什么更合适的事呢

  • 尽管有时候有人宁愿死也不要活着;也许你会觉得奇怪的,一个人到了生不如死的境地,对自己行个好事就成了不敬神明,却非得要等别人来对他行好。

  • 假如属你管辖的牲口,没得到你处死它的命令,擅自把自己毁灭了,它不招你生气吗?假如你能惩罚它,你不就要惩罚它吗

  • 一个人不该自杀,该等天神的命令,说来也该是有理的啰。像我吧,就是天神在召我

  • 所以傻子会没头没脑地逃走,而聪明的人总愿意和比自己高明的主子永远在一起

  • 苏格拉底说:“我们认为死就是灵魂和肉体的分离;处于死的状态就是肉体离开了灵魂而独自存在,灵魂离开了肉体而独自存在。我们不是这样想的吗?死,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吗?”

  • 还有其他种种为自己一身的享用,比如购买华丽的衣服呀,鞋呀,首饰呀等等,你认为一个哲学家会很在意吗?除了生活所必需的东西,他不但漫不在意,而且是瞧不起的。你说呢?”

  • 世上多数人准以为活一辈子不享受肉体的快乐,就活得冤枉了。谁要是对肉体的享乐毫不在意,他就和死人差不多了。

  • 可是视觉、听觉如果都不正确、不可靠,其他的感觉就更不用说了。视觉、听觉还是最可靠的感觉呢。你说不是吗?

  • 那么我们有这个肉体的时候,灵魂和这一堆恶劣的东西搀和一起,我们的要求是永远得不到。因为这个肉体,仅仅为了需要营养,就产生没完没了的烦恼。肉体还会生病,这就阻碍我们寻求真理。再加肉体使我们充满了热情、欲望、怕惧、各种胡思乱想和愚昧,就像人家说的,叫我们连思想的工夫都没有了

  • 所以这番论证可以说明,我们要求的智慧,我们声称热爱的智慧,在我们活着的时候是得不到的,要等死了才可能得到

  • 我们要接近知识只有一个办法,我们除非万不得巳,得尽量不和肉体交往,不沾染肉体的情欲,保持自身的纯洁,直等到上天解脱我们

  • 真正的哲学家一直在练习死。在一切世人中间,唯独他们最不怕死。你该照这样想想:他们向来把肉体当作仇敌,要求灵魂超脱肉体而独立自守,可是到了灵魂脱离肉体的时候,却又害怕了,苦恼了,他们寄托毕生希望的地方就在眼前了,却又不敢去了,这不太愚蠢了吗

  • 假如他是一个真正的哲学家,他临死绝不会愁苦的。因为他有坚定的信念,唯有到了那边,才能找到纯粹的智慧

  • 如果你看到一个人临死愁苦,就足以证明他爱的不是智慧,而是肉体,也许同时也爱钱,或是权位,也许又爱钱又爱权位。不是吗?

  • 一个人不受热情的激动,能约束感情而行为适当,通常称为节制。自我节制,只有瞧不起肉体、一生追求哲学的人,才有这种品格吧?

  • 那么,除了哲学家,一般人的勇敢都是出于害怕。可是,勇敢出于怕惧和懦怯是荒谬的

  • 那可笑的节制,无非因为怕错失了自己贪图的享乐。他们放弃某些享乐,因为他们贪图着另一种享乐,身不由己呢。

  • 不过说到灵魂呢,一般人不大会相信。他们怕的是灵魂离开了肉体就哪儿都没有了。人一死,灵魂也就消灭了。灵魂离开了肉体,马上就飞掉了,哪儿都没有了,就像烟或气那样消失了。

  • 我们由此可以得出结论,正像活的会变成死的,死的就也会变成活的。照这么说,我觉得充分证明了死人的灵魂总有个地方待着,等候回生呢

  • 认识只是记忆。

  • 相等这个概念是从种种感觉里得到的。没有视觉、触觉或其他种种感觉,就得不到抽象概念。我认为不论哪种感觉,反正都是感觉。

  • 灵魂在转世为人之前已经存在了;灵魂不带肉体,可是有智力

  • 齐贝:就算我们是像小孩子似的害怕吧,苏格拉底,你且说明道理,叫我们心上有个着落。其实我们也不害怕,也许我们内心有个小孩子,是这小孩子在害怕。我们且鼓励这小孩子,别把死当作鬼怪般的幽灵,不要怕

  • 苏格拉底说:“哎,你们得天天给你们内心的小孩子念念咒语,赶走他的怕惧。” 齐贝说:“苏格拉底啊,你是要离开我们的了,我们哪儿去找好法师为我们念咒呀?”

  • 我说呀,混合或综合的东西原是合并的,合并的自然也会分解。不是复合的东西——如果有这种东西的话,自然是不可分解的

  • 一件东西如果不是复合的,就该始终如一,永不改变。复合的东西呢,经常在变化,从来不是同一个状态。这该是最可能的吧

  • 灵魂凭肉体来观察的时候,一凭肉体也就是凭肉体的视觉、听觉等种种感觉呀一这时候灵魂依靠的只是这种种感觉了,所以它就被肉体带进了变化无定的境界,就此迷失了方向,糊里糊涂、昏昏沉沉的像个醉汉了。我们不是这么说的吗

  • 可是,灵魂独自思考的时候,就进入纯洁、永恒、不朽、不变的境界。这是和它相亲相近的境界。它不受纠缠而自己做主的时候,就经常停留在这里了。它不再迷迷惘惘地乱跑,它安定不变了,和不变的交融在一起,自己也不变了。灵魂的这种状态就叫智慧。

  • 这种灵魂对于一切虚无的、眼睛看不见而得用理智去捉摸的东西,向来是又怕又恨,不愿意理会的。

  • 有些人并不懂哲学或理性。他们出于生性和习惯,为人行事都和平公正,恪守社会道德,照说这种人最幸运,该到最好的地方去投生吧

  • 你听我讲。热爱知识的人开始受哲学领导的时候,看到自己的灵魂完全是焊接在肉体上的。它要寻找真实,却不能自由观看,只能透过肉体来看,好比从监狱的栅栏里张望。他这个灵魂正沉溺在极端的愚昧里。哲学呢,让人明了,灵魂受监禁是为了肉欲,所以监禁它的主要帮手正是囚徒自己

  • 他看到一个人如有强烈的欢乐、或怕惧、或忧虑、或肉欲,这人就受害不浅了。

  • 害处在这里:每一个人的灵魂如果受到了强烈的快乐或痛苦,就一定觉得引起他这种情感的东西非常亲切,非常真实。其实并不是的。这些东西多半是看得见的,不是吗

  • 他或许会学到或发现有关这些事的真相;如果不可能,他只能把人间最有道理、最颠扑不破的理论当作航行人世的筏,登上这个筏,渡入险恶的世途

  • 和谐相当于神圣而永恒的东西,倒比现世的先消灭(琴弦和音乐的比喻)

  • 假如有人说:灵魂是人身各种成分的调和,人到了所谓死的时候,先死的是灵魂;我们对这番议论怎么回答呢

  • 除非他能证明灵魂压根儿是不朽的、死不了的。不然的话,一个人到临死,想到自己死后,灵魂随着也彻底消灭了,他一定是要害怕的。

  • 厌恶人类是出于知人不足而对人死心塌地的信任。你以为这人真诚可靠,后来发现他卑鄙虚伪。然后你又信任了一个人,这人又是卑鄙虚伪的。这种遭遇你可以经历好多次,尤其是你认为最亲近的朋友也都这样,结果你就老在抱怨了,憎恨所有的人了,觉得谁都不是好人了。这情况你注意到没有?”

  • 假如一个人还不识人性,就和人结交,他干的事就是不漂亮的,这不是很明显的吗?假如他知道了人的性情,再和人打交道,他就会觉得好人和坏人都很少’在好坏之间的人很多,因为这是实在情况。

  • 他们与众不同,他们发现世界上一切言论、一切东西都是拿不稳、说不定的,都像海峡湍流的潮水那样,一会儿升高,一会儿下落,都稳定不了多少时候。

  • 假如有人相信过某些断不定的论证,他不怪自己头脑不清,却心烦了,把错误都撂在论证上,一辈子就厌恨论证、唾弃论证了

  • 我生怕自己目前对这个问题失去哲学家的头脑,成了爱争论、没修养的人。这种人不理会事情的是非,只自以为是,要别人和他一般见解。我想,我和这种人至少有一点不同。别人对我的见解是否同意,我认为是次要的。我只是急切要我自己相信。我的朋友,瞧我这态度多自私呀,如果我的议论是对的,我有了信心就对自己有好处;如果我死了什么都没有,我也不会临死哀伤而招我的朋友们难受。反正我这点无知也不会有什么害处,因为不会长久,一会儿就完了。所以,西米和齐贝啊,我谈这个问题心上是有戒备的。可是你们如果听从我的话呢,少想想苏格拉底,多想想什么是真实。你们觉得我说得对,你们就同意;不对,就尽你们的全力来反对我。别让我因为急切要欺骗自己也欺骗你们,临死像蜜蜂那样把尾部的刺留在你们身上。

  • 和谐起什么作用,受什么影响,完全是靠它的成分吧?

  • 那么,和谐不能主动发出声音来,也不能造成不合它成分的任何声音。

  • 无论神圣的诗人荷马或我们自己,都不能同意。

  • 那你听我说吧,齐贝。我年轻的时候,对自然界的研究深有兴趣,非常急切地想求得这方面的智慧。我想知道世间万物的原因,为什么一件东西从无到有,为什么它死了,为什么存在–这种种,我要是能知道,该多了不起呀!

  • 是脑子给人听觉、视觉和嗅觉的?是这种种感觉产生了记忆和意见吗?记忆和意见冷静下来,就是知识吗?

  • 我原先自以为知道的事,别人也都知道的事,经过这番研究,我全糊涂了。我以前相信自己懂得许多事,就连一个人生长的原因也懂;经过这番研究,我都忘了。以前,我觉得谁都明白,人靠饮食生长,吃下去的东西里,长肉的长肉,长骨头的长骨头,其他各部分,也由身体里相应的部分吸收,块儿小的就长得块儿大些,小个儿的人就长成大个儿。我以前是这么想的,你觉得有道理吗?

  • 我可以发誓,我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知道任何事的原因了。为什么一加一是二,是原先的一成了二呢,还是加上去的一成了二呢?还是加上去的一和原先的一合在一起,彼此都成了二呢?我不明白怎么这两个一,各归各的时候都是一,不是二,可是并在一起,就成了二呢?我连这是什么原因都不明白。假如把一分开,一就成为二。那么产生二的原因就有两个,却是相反的。一个原因是把一和一合并,一个原因是把一分开。这些原因我都不相信了。我也不再相信由我这套研究方法能知道些什么原因;就连一是什么原因产生的,我都不知道啊。换句话说,任何东西的生长、败坏或存在,我都不能知道。我不再相信我的研究方法了。我另有一套混乱的想法

  • 据他(安那沙戈拉)说,世间万物都由智慧的心灵安排,也是由智慧的心灵发生的…反正什么样儿最好,就是它所以然的原因

  • 我的朋友啊,我那辉煌的希望很快就消失了。我读着读着,发现这位作者并不理会智慧,他并不指出安排世间万物的真实原因,却说原因是空气,是以太,是水,还有别的胡说八道。他的话,我也可以打个比方。譬如有人说,苏格拉底的所作所为都出于他的智慧。他想说明我做某一件事是出于什么原因,就说,我现在坐在这里是因为我身体里有骨头、有筋,骨头是硬的,分成一节一节,筋可以伸缩,骨头上有肌肉,筋骨外面包着一层肌肉和皮肤,一节节的骨头是由韧带连着的,筋一伸一缩使我能弯屈四肢;这就是我弯着两腿坐在这里的原因。或许他也会照样儿说出我们一起谈话的原因。他会说,原因是声音、空气、听觉还有数不尽的东西.他就是说不出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雅典人下了决心,最好是判我死刑;我为此也下定决心,我最好是坐在这里,我应当待在这里,承受雅典人判处我的任何刑罚。假如我没有抱定决心而改变了主意,认为我承受雅典城的责罚并不合适、并不高尚,最好还是逃亡,那么,我可以发誓,我的骨头和我的筋,早给我带到麦加拉(Megara)或维奥蒂亚(Boeotia)去了。把筋骨之类的东西称作原因是非常荒谬的。假如说:我如果没有筋骨等等东西,我认为该做的事就做不到,这话是对的。可是既然说我的行为凭我的智慧做主,却又说,我做的某一件事不是因为我认定这样做最好,而是因为我身体里有筋骨等等东西,这种说法是非常没道理的。说这种话的人,分不清什么是原因,什么是原因所附带的必要条件。其实,原因是一回事,原因所附带的条件是另一回事。

  • 如果我用眼睛去看世间万物,用官感去捉摸事物的真相,恐怕我的灵魂也会瞎的

  • 我思想里的概念,是我用来追究一切事物本相的出发点

  • 美的原因是颜色可爱,或是形状好看等等,我都不理会,因为颜色、形状等东西,使我迷惑不解。我只简简单单、或许是笨笨地抓住这一个原因:为什么一件东西美,因为这件东西里有绝对的美或沾染了绝对的美

  • 我只是一口肯定:美的东西,因为它有美,所以成了美的东西。我认为,无论对自己、对别人,这是最妥当的回答。

  • 他们那些人对真实是满不在乎的。他们聪明得很,把什么事都揽得乱七八糟,还聪明自喜呢。

  • 相反的总归是相生的。不是吗

  • 因为一件平衡的东西,位居中心,周围又有同类的力量扶持着,它就不会向任何一方倾斜,它永远保持着原先的位置。这是我相信的第一件事。

  • 我没法儿叫克里相信,我就是现在和你们谈话、和你们分条析理反复辩证的苏格拉底。他以为我只是一会儿就要变成尸首的人,他问怎么样儿葬我。我巳经说了好多好多话,说我喝下了毒药,就不再和你们在一起了。你们也知道有福的人享受什么快乐,而我就要离开你们去享福了。可是他好像以为我说的全是空话,好像我是说来鼓励你们,同时也是给自己打气的。

  • 我走掉了。这样呢,克里心上可以放松些。他看到我的身体烧了或埋了,不用难受,不要以为我是在经受虐待。在我的丧事里,别说他是在葬苏格拉底,或是送苏格拉底进坟墓,或是埋掉他。因为,亲爱的克里啊,你该知道,这种不恰当的话不但没意思,还玷污了灵魂呢。不要这么说。你该高高兴兴,说你是在埋葬我的肉体。你觉得怎么样儿埋葬最好,最合适,你就怎么样儿埋葬。

  • 他在里间屋里耽搁了好长时候,太阳都快下去了。他洗完澡爽爽适适地又来和我们坐在一起。

  • 这人多可爱呀!我到这里以后,他经常来看看我,和我说说话儿,他是个最好的人,他这会儿为我痛哭流泪多可贵啊!

  • 可是我想啊,苏格拉底,太阳还在山头上,没下山呢,我知道别人到老晚才喝那毒药。他们听到命令之后,还要吃吃喝喝,和亲爱的人相聚取乐,磨蹭一会儿。别着急,时候还早呢。

  • 克里,你说的那些人的行为是对的,因为他们认为这样就得了便宜。我不照他们那样行事也是对的,因为我觉得晚些儿服毒对我并没有好处

  • 我不是为他哭。我是因为失去了这样一位朋友,哭我的苦运

  • 克里,咱们该向医药神祭献一只公鸡。去买一只,别疏忽

  • 在他那个时期,凡是我们所认识的人里,他是最善良、最有智慧、最正直的人。